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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瘿公与程砚秋的一世情 梁燕 《广东艺术》 2014.06

发布者: [发表时间]:2014-12-26 [来源]: [浏览次数]:

罗瘿公(1872——1924),广东顺德人,系晚清及民国时期的诗人、学者,著有《瘿庵诗集》、历史笔记和京剧剧作十余种。其父是同治年间的进士,曾授翰林院编修。罗瘿公幼承家学,从小颖悟过人,有“顺德神童”的美誉,先后就读于康有为创办的广雅书院和万木草堂,参加过科举,在北京邮传部做郎中。辛亥革命以后,历任总统府秘书、国务院秘书等职。1915年,罗瘿公因不满袁世凯复辟帝制而辞职,从此流连菊苑,避祸于歌场,与梨园英才程砚秋结下一生情谊。

(一)为赎程郎奔走忙

1917年,罗瘿公遇见了少年程砚秋,他一眼认定这是个继梅兰芳之后的京剧奇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余屡闻人誉艳秋,未之奇也。一日观梅郎剧罢,杨子穆生盛道艳秋声色之美,遂偕听曲,一见惊其慧丽,聆其音宛转妥贴,有先正之风。异日见于伶官钱家,温婉绰约,容光四照;与之语,温雅有度。朅来菊部颓靡,有乏才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晚出,风华相映,他时继轨,舍艳秋其谁?”他的《赠程郎》一诗曰:

日下新声渐寂寥,梅郎才调本天骄,谁知后辈风华甚,听彻清歌意也消。

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

风雅何人作总持,老夫无日不开眉,纷纷子弟皆相视,只觉程郎是可儿。

可是他哪里知道,正在师傅荣蝶仙家里学徒的程砚秋处境凄苦,成年以后程砚秋在《京剧往谈录》中回忆过当时学徒时的情形:

我在荣先生门下,无异于僮仆。他脾气非常坏,偶一失欢,即鞭挞随之。冬天我为他劈柴生火,洗衣做饭,根本不教我戏。他穿布袜,每天早晨起来,要把袜子捧到他面前。因为我的手不干净,又是煤又是泥,还有冻裂的血迹,不敢直接用手把袜子给他,要在手上放一块白布,把袜子放在白布上,再捧给他,就这样,也难免挨打。在我临出师之前,他终于把我的腿打伤了,在腿后留下了许多血疙瘩,后来我去欧洲,才经一位德国的医生手术治好了。

十三岁的程砚秋正处于青春期的变声阶段,狠心的师傅为了几百两包银,硬是在这个时候与上海某个戏院签订了演出协议,使小小的程砚秋面临嗓子被毁的危险。罗瘿公得知后挺身而出,他一方面调动各种关系给荣蝶仙施压,一方面四处呼吁奔走,向朋友筹钱,最后以六百两银子为代价,将程砚秋从荣家赎出。程砚秋离开荣家时,他的心情愉快极了:“金绦初解鸟高飞,谁道轻抛旧舞衣。柳絮作团春烂熳,随风直送玉郎归。”不久,罗瘿公将程砚秋母子从天桥的大杂院接出,安排他们搬到了北芦草园9号两间安静的草房,让程砚秋有了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二)延请名师费思量

其后的几年间,罗瘿公为程砚秋延请名师大家,诸如阎岚秋、乔蕙兰、王瑶卿、梅兰芳等辈,制定学习计划,严格按照每日的课程表进行培养:上午由阎岚秋教武把子,练基本功,吊嗓子;下午由乔蕙兰传授昆曲身段,由江南名笛师谢昆泉、张云卿教曲子;晚上到王瑶卿家中学戏或观摩演出。

阎岚秋、乔蕙兰都是一流的艺术家,同时又具有丰富的教学经验。阎岚秋是开武旦新风的代表人物,他之前的武旦行只要求功夫瓷实,武打过硬。而阎岚秋注重人物的表情、做派,将武打技艺与人物性格结合起来,使武打成为刻画人物的有力手段。他以武旦为主,兼有刀马旦的豪迈、花旦的妩媚、玩笑旦的活泼……他创立的“阎派”成为民国以来武旦行中影响最大的流派。乔蕙兰是昆曲名旦,擅长《挑帘》、《刺虎》、《风筝误》等剧目,与笛师谢昆泉、张云卿一招一式地向程砚秋传授昆曲身段和唱念,为程砚秋打下了扎实的演唱基础。

王瑶卿在梨园界地位就更是首屈一指,他因材施教,善于革新,突破了青衣演唱的陈规,融花旦、刀马旦的表演于青衣之中,创造了新的“花衫”行当,丰富了旦角的表现手段,是当时旦行中的领军人物。在罗瘿公的引荐下,十六岁的程砚秋拜王瑶卿为师,但当时已过“倒仓”期,嗓子变得又闷又窄,出现了一种“诡音”,情况不容乐观。经王瑶卿指点和科学训练,程砚秋另辟蹊径,摸索出以气催声的唱法,练出一种“虚音”,别具一格。

罗瘿公亲自教程砚秋识字、作诗、练书法、习音韵,每周一、三、五还带程砚秋到平安电影院看电影,了解现代艺术。罗瘿公对程砚秋的培养可谓煞费苦心,每一件事几乎亲力亲为。在向梅兰芳拜师时,罗瘿公特地请著名画家徐悲鸿画了一幅梅兰芳演出《天女散花》的剧照,作为拜师礼物送给梅兰芳,并赋诗云:“后人欲识梅郎面,无术灵方更驻颜。不有徐生传妙笔,安知天女在人间”梅兰芳也不负罗瘿公的厚望,教给程砚秋《虹霓关》、《女起解》、《玉堂春》等多出传统戏。每有演出,必给程砚秋留出坐位观摩。1920年,梅兰芳将自己精心锤炼的《贵妃醉酒》传授给程砚秋,并指定由程砚秋演出此剧,程砚秋由此一炮打响。

(三)苦心教授琢玉霜(玉霜即程砚秋的字

罗瘿公格程砚秋的培养可谓苦心孤诣。程砚秋到王瑶卿家学戏,必经京城妓女云集的“八大胡同”。每次前往,罗瘿公都叮嘱程砚秋绕道而行,宁肯多走一二里路,也不要穿过那些花街柳巷。程砚秋谨遵师命,这使王瑶卿对他另眼相看,曾向徒弟们夸赞道:“旦行讲究做戏身分的,真得数他!”程砚秋十八岁时,首次入沪演出,一炮走红。正值青春年华的程砚秋,台上光彩照人,台下一表人才,为许多富家太太、小姐所倾慕。程砚秋始终铭记罗师教诲,婉言谢绝种种诱惑,被人讥为“木头人”。

程砚秋第二次赴沪演出归来后,迷上了牌局,一次竟输掉了六百余元。罗瘿公闻知痛心疾首,抱病写信,劝诫程砚秋坚决戒赌,言词恳切,语重心长。从1924年4月30日致友人许伯明的一封信函中,可以看出他对程砚秋的良苦用心:

昨日,玉霜出谢客,吾至彼处将各牌及一切博具均搜出,携至我处并不与之说明。……今晚,电告吾,谓昨晚堂会,玉芙要求明晚打牌,渠言从此戒赌。李三(释戡)在旁默然。公来京可不再提,不必向李三提及,更不必向玉霜劝告,只作不知最善,归吾一人办理。

年轻的程砚秋所走的一段“弯路”是许多艺人都经历过的,罗瘿公在关键时刻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将程砚秋引回正道。

程砚秋后来洁身自好,为人正派,扶危济困,为世人称道。陈叔通在《玉霜实录》中回忆说:

砚秋到上海不去拜流氓,结果沪上小报把他骂得一塌糊涂。尽管有钱的人捧他,他也不买账。在上海给砚秋写信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女人勾引他,对此,他一概置之不理;一种是穷困告帮的,对此,他则把来信者的地址一一记下。砚秋与我一起出门时,拿着钱就按信的地址往里弄一钻,也不留什么回信,只是送钱帮人。这是经常的事。

抗日战争时期,程砚秋拒绝为日寇演出,到西山务农,表现了一个中国艺术家的民族气节。

程砚秋自幼家贫,仅上过一年私塾,他在古典诗文方面的造诣,直接来自罗瘿公的悉心培养。当代戏曲理论家张庚十分佩服程砚秋的文化修养,他说了一件事:1955年张庚、程砚秋等代表中国艺术界赴德访问,火车上见程砚秋手持《管子》一书在读,张庚十分惊讶,程砚秋说:“读书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也能让人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他的这番见识实在难能可贵。

(四) 临终“托孤”情意长

罗瘿公在世时为程砚秋组织班社,筹划演出,编写新戏,在两年半的时间里,共为程砚秋创作了12出新戏:《梨花记》、《龙马姻缘》、《花舫缘》、《红拂传》、《玉镜台》、《鸳鸯冢》、《风流榜》、《孔雀屏》、《赚文娟》、《金锁记》、《玉狮坠》、《青霜剑》,其中《鸳鸯冢》、《金锁记》、《青霜剑》成为程砚秋早期的代表性剧目。

罗瘿公积劳成疾,身体虚弱。1923年,他痛失爱女,妻子身染狂疾,两个儿子年幼,尚在读书……生活的打击让他心力交瘁,不堪重负。1924年5月罗瘿公患上了肺结核,住进德国医院。辗转病榻期间,想到程砚秋来之不易的演艺事业和自己未竟的责任,萌生了“托孤”的想法。他想到了老友金仲荪,也深知“金(仲荪)极忠诚亦颇有威力,”便在临终前将程砚秋托付给了金仲荪,恳请他全力襄助程砚秋成功。

金仲荪(1879—1945),晚清及民国时期的戏曲教育家、诗人。1912加入中国国民党,支持孙中山的民主革命,曾任国会参议院议员。因不满曹锟贿选总统和军阀的黑暗统治,愤而辞职。定居北京后,与罗瘿公交谊颇厚,金仲荪从罗瘿公手上接过“接力棒”,自1924年起为程砚秋创作了《碧玉簪》、《聂隐娘》、《梅妃》、《沈云英》、《斟情记》、《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多部新剧。这些剧作为程派艺术的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中《文姬归汉》、《荒山泪》和《春闺梦》成为程砚秋艺术生涯中的经典之作,程砚秋的思想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社会现实,反抗战争与暴政,传达民生疾苦。程砚秋在《检验我自己》一文中阐述了罗瘿公、金仲荪二师在思想上对自己的影响:

金先生是一个从政潮中惊醒而退出来的人,他早已看清楚武力搏击之有百弊而无一利。死去的罗先生也是如此。我先后受了罗、金二位先生的思想的熏陶,也就逐渐在增加对于非战的同情……所以金先生也更乐于教我。《荒山泪》和《春闺梦》就出世了。

罗瘿公识才、惜才、爱才、育才,尽其所能培育了一个行将毁灭的艺术天才,这是程砚秋自始至终念念不忘的:“程有今日,罗居首功。”罗瘿公病重,程砚秋不惜重金,全力救治;罗瘿公去世,程砚秋行弟子大礼,厚葬恩师。他的挽联催人泪下:

瘿公夫子大人灵前

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

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

受业程砚秋泣血敬挽

有师如罗瘿公者,何其幸也!有弟子如程砚秋者,何其欣慰!罗瘿公与程砚秋的这段生死情谊,令后人为之感叹、唏嘘!

(文中的部分资料由董昕博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