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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卷耳》英译--顾钧《书屋》2014年10期

发布者: [发表时间]:2014-11-19 [来源]: [浏览次数]:

《周南·卷耳》是《诗经》中的名篇。据我的初步研究,最早从原文将之翻译成中文的是美国传教士娄理华(Walter M. Lowrie,1819—1847),娄氏的译文和简短的评论发表在19世纪美国人在广州创办的英文刊物《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1832—1851)第16卷第9期(1847年9月)。此后理雅各(James Legge)、魏理(Arthur Waley)、庞德(Ezra Pound)等在他们的《诗经》全译本(分别出版于1871、1937、1954年)中也翻译了这首诗。下文将以娄理华的英译文为中心进行分析。

为了便于分析,现将原文和译文对照抄录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I gather and gather again the Mouse Ear plant,

But my bamboo basket I cannot fill;

Alas! I am thinking about my lord,

And the basket I have laid by the broad road side.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I wish to ascend yon stone covered hill,

But my palfrey is lame, and cannot go up;

Then bring me the storm-cup of gold all enchased,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griefs may not cherish.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I wish to ascend yon high hill’s back,

But alas my black palfrey all sickly and wan;

Then bring me that cup of the unicorn’s horn,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woes may forget.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I wish to ascend thatrock hill’s gentle slope,

But alas my poor palfrey all weak with disease,

My page too! unable to walk;

Then I alas! what shall I do!

关于《卷耳》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其中一个争论的焦点是诗中的“我”是谁?第一章中的“我”和后面三章中的“我”是否是一个人?从娄理华的翻译和译文后的解说,我们看到他是将全部四章中的“我”都看作一个人——文王之妻太姒,她所怀的人是文王,背景或是文王朝会征讨之时,或是羑里拘幽之日。娄氏的理解基本是依据朱熹《诗集传》:“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但这样的理解有两个大问题,一是以后妃之尊去大路边采卷耳,已经是有失体统,二是因为思念文王而大喝其酒(酌彼金罍,酌彼兕觥),更是有损后妃的形象。朱熹本人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解释是这两个行动都是所谓“托言”——不是实有其事,只是为了抒发感情的臆想。但这样的解释实在勉强。

后来的译者开始认识到这两个难以解释的问题。理雅各认为这首诗的作者不太可能是太姒,而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怀念自己的至交(some one is lamenting in it the absence of a cherished friend)。但和娄理华一样,理雅各依然将诗中的“我”看成是同一个人。在“我”的理解上突破前人成见的是魏理,他在译文中将“我”都翻译成“I”,似乎和前人没有任何差异,但在译文后的解说中极为高明地指出:“第一章出自留在家中的妻子之口,后面三章出自在外服役的丈夫之口。”(In the first verse it is the lady left at home who speaks; in the remaining verses it is the man away on a perilous journey.)继魏理之后,庞德同样高明地处理了角色转换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在第一章前面加上了“She:”(她说),第二章前面加上了“He:”(他说),明确表明这首诗分为两个部分。有意思的是,魏理、庞德两人的理解与钱锺书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我马’、‘我仆’、‘我酌’之‘我’,劳人自称也;‘维以不永怀、永伤’,谓以酒自遣离忧。思妇一章而劳人三章者,重言以明征夫況瘁,非女手拮据可比,夫为一篇之主而妇为宾也。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管锥编》)

还有一种观点也颇具影响力,其代表是余冠英先生,他在《诗经选》中指出该诗“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她在采卷耳的时候想起了远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过冈了,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饮酒自宽。”程俊英女士在《诗经译注》中亦持此论。这个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在于一个妻子想象丈夫做某事时,一般不会用“我”,常见的是“君”,如“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李白《捣衣篇》)。

高亨先生关于这首诗有一个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不仅是二至四章,首章也是出自男主人公之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是他想象妻子在采卷耳,“嗟我怀人”是他怀念妻子,至于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一句“寘彼周行”,他这样解释:“寘借为(彳是),行也。周行,往周国去的大道。此句是作者自言在周道上奔走”。(《诗经今注》)这样讲倒也能自圆其说,但短处在于使相思变成了单向的,只有丈夫思念妻子,而没有了妻子对丈夫的思念。要知道,妻子因为思念丈夫无心采摘而将筐放在大路边的形象是多么动人啊。

可惜的是,以毛、郑为代表的古代注家对这一动人形象缺乏理解,他们为了说明整首诗表现的是“后妃之志”(《小序》)、“后妃求贤审官”(《大序》)而把“寘彼周行”解释为“置贤人于周官的行列”,或“置贤人于各种官职中的一个”。朱熹虽然没有否定后妃之说,但却是第一个将“周行”解释为“大道”的人。这个解释为英译者们所普遍接受。娄氏将“寘彼周行”译为:The basket I have laid by the broad road side;理雅各译为:I placed it there on the highway;魏理译为:I laid it there on the road。这三个译文应该说都是比较准确的。

除了“周行”,这首诗中还有一个字眼值得讨论——“采采卷耳”的“采采”,不少注家认为是“采了又采”的意思,但似乎不如理解为“多”或“茂盛”为佳。清人马瑞辰申说道:“此诗及《芣苢》诗俱言‘采采’,盖极状卷耳、芣苢之盛。《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为采取。此诗下言‘不盈顷筐’,则采取之义已见,亦不得以‘采采’为采取也。”(《毛诗传笺通释》)卷耳非常茂盛,到处都是,但女主人公却因为思念亲人心不在焉,无法采满一个“斜口的筐子”(顷筐),这种筐后高前低,本来是很容易装满的。娄理华显然没能体认到这一层意思,他还是将“采采”翻译成gather and gather again(采了又采),后来的译者也大都如此,只有魏理技高一筹,他将此句翻译成:Thick grows the cocklebur,将茂盛(thick)的意思和盘托出。

此外诗中形容马的状态的三个词语也不好翻译:虺隤、玄黄、瘏,这几个词古人都训为“病”,失之泛泛。根据近贤闻一多先生等学者的详细考证,其意思还是各有所指的,虺隤的意思是“腿软”;玄黄的意思是“眼花”;瘏的意思是“疲劳力竭”,与虺隤的意思相近。根据这样的解释我们来看娄理华的翻译就更为清晰了,他用weak with disease(因生病而无力)翻译“瘏”大致可以,用lame(瘸腿)翻译“虺隤”则欠准确。问题最大的是“玄黄”,sickly and wan(病怏怏、软绵绵)完全没有表达出“眼花”的意思,我们遗憾地发现,娄氏之后的西方翻译家同样没有能够准确把握这个词的意思。理雅各译为turned of a dark yellow(变成了暗黄色),魏理译为sick and spent(生病且疲惫),均不得要领。就我有限的了解,将“陟彼高冈,我马玄黄”译得最好的是国内资深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他的译文是:The height I’am climbing up has dizzied my horse in str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