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苍鹭”与“三三”中城乡二元秩序的建构与颠覆
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梁颖
摘要:美国短篇小说“白苍鹭”和中国短篇小说“三三”在故事情节、中心主题、叙事艺术、意境效果存在惊人的相似,但是目前还没有对这两个短篇小说的比较研究。 研究界一般认为裘威特和沈从文在故事中讴歌自然淳朴的农村生活。 但是两位作家在作品中不仅建构,也颠覆了城乡二元秩序,乡村人物采取既非抵抗城市进攻,又非顺从城市进攻的复杂态度。 裘威特和沈从文描述都市的时候,用的是审视、批判的眼光,但没有谴责工业化对农村的入侵;而在描述乡村的时候,用的是虽然抒情、但其实也是批判的眼光。 这种双重的批判和解构精神瓦解了传统的城乡二元秩序,以及该秩序中一方对另一方的霸权。城乡的二元秩序是不断地建构与颠覆,不断变化的自我和他者,不断变化的寻找自我和超越自我,它是流动性的,多元的,在两极的中间游走,拒绝被分门别类。
关键词:城乡;二元;秩序
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the Country-City Dualism in “A White Heron” and “San San”
LIANG Ying
Abstract:Jewett’s “A White Heron” and Shen Congwen’s “Sansan” share a lot of affinities in terms of plot, theme, narrative technique and its effect. But to date, little work has been done in any comparative studyof the two stories. Jewett’s researchers commonly believe that in “A White Heron” Jewett eulogized thetime of natural simplicity and happiness, the unsophisticated and peaceful life of country folk. Shen Congwen’s researchers have same opinions. However, thetwostoriesgive us a relatively complex view of country folk adapting to change instead of either resisting or going under.The Country-city binary opposition is both constructed and deconstructed. Even though Jewett and Shen turned a critical eye toward city, they didn’t criticize the city invasion. Even though they looked on country with a poetic eye, they didn’t save their criticism. Neither side of the country-citydichotomycan maintain a control over the other.Crossing boundary meansto negotiate various dangers. East or West, country-city complex isa relationship between a constantly changing selfor constantly searchingfor self and transcendingself.It is founded upon fluid relationships.Country-city complexcan be a hybrid, in the middle of either / or, which resists classification.
Key words:country-city; dualism; order
有删节,请支持正版图书。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在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说道:人类心灵的自我冲突是唯一值得写的东西。美国短篇小说“白苍鹭”(A White Heron) (1886)中九岁的小女孩西尔维亚(Sylvia)和中国短篇小说“三三”(1931)中十五岁的三三都在各自宁静的生活中经历了内心的波澜和冲突。
“白苍鹭”的作者是美国小说家萨拉.裘威特(Sarah Jewett) (1849-1909)。故事描写新英格兰缅因州的边远小镇,西尔维亚与外婆孤独而贫穷地生活在森林中,与大自然和动物为伴。一天她遭遇一个外来的捕鸟者(也是年轻鸟类学家),但最终她战胜了捕鸟者所代表的金钱、男性、城市的诱惑,没有把白苍鹭的巢穴告诉他,捕鸟者失望地离开。沈从文(1902-1988)的小说“三三”发生在湘西凤凰县。三三与母亲过着简单温馨的日子,一个城里人来乡村养病,他的到来激起了三三对外部世界和男性世界的神往,但城里人不治身亡,留给三三淡淡的忧伤。
两篇小说在情节、主题、叙事、意境上都存在惊人的相似和比较研究的空间。但是研究界还没有对这两个短篇小说的比较研究。西尔维亚和三三都汲取了山水灵气,明洁质朴,在乡村过着淳朴的生活,西尔维亚有外婆陪伴,三三有母亲陪伴。她们都遭遇了一个男性入侵者,内心产生了冲突,而入侵者在故事结尾或离开或去世。
裘威特与沈从文都是地方的代言人。裘威特是美国新英格兰的乡土文学代表作家,她的作品大都是描写那里的风光和纯朴居民的生活。她的风格简单、自然、优美。沈从文的作品集中描写湘西世界---一个尚未被都市文明所污染,地处川、黔、湘交界处的边城茶峒,那里有着清澈的自然风光、古朴而又蕴藏着生机的民间习俗、山民的真性情。两篇小说都展现了宁静与真诚,流露出一股浓郁的乡间风情。从二元秩序的角度看,西尔维亚和三三的挣扎反映了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情感与科学,自然与人类,自然与文明,农村与城市,自由与禁锢,上升与下降,传统与现代,边缘与中心,精神与物质,女性视角与男性视角,儿童与成人,天真与世故,善与恶。
一般来讲,二元秩序中的天平两端是不平等的,一端总是对另一端构成威胁和统治。以往对裘威特的研究认为她讴歌自然简单的农村生活,拒绝城市和工业化。比如“《一只白苍鹭》体现了裘威特追求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创作主旨”(朱振武、杨瑞红2009:30)。对沈从文的研究一般也有相似的结论,比如罗成琰(1992)认为,“在所有现代作家中,始终保持着乡下人的意识,拒绝被都市同化,并且有意识地在作品里构筑两个互相参照、互相发现的乡村世界与都市世界,有意识地将乡村文明与都市文明对比,将乡村淳朴、粗狂的人性同扭曲异化了的人性对比,只有沈从文一人。”
近年来对两位作家的生态环境研究是城乡对峙研究思路的延伸,比如姜鸿玉(2008:61)认为,用女性生态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来重新解读裘威特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早在19世纪就有女性作家开始关注男性中心主义对自然、对女性的双重统治并开始反抗。 石晓杰(2008:22)认为“白苍鹭”对父权制主流意识形态的颠覆与批判以及女性与自然之间的高度和谐是典型的生态女性主义表达。陈煌书(2006 “人 自然 生态”),李素杰(2007),石晓杰(2008),高智艳(2009),唐建南(2010),温赤新(2010),曾梅(2011)也对“白苍鹭”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类似的对“三三”的生态主义研究有刘文良(2007 “沈从文女性叙事的生态内蕴”,“生态意识观照下的女性叙事”),佘爱春(2008),索晓海(2008),纪江明、张乐天(2009),刘秀珍(2010),唐倩倩(2011)。
此外,还有研究者从寓言和成长小说的角度分别解读这两篇作品,比如金莉(2004),陈煌书(2007,2010),吴伟洲(2009),因为作品中的时空好象是独立存在的。同并未广泛受到机械文明侵蚀的缅因州的森林一样,遥远的湘西山村是平静的土地,当时相对来讲尚未受到外界影响。煤矿,铁路,电线,那些当时已经把许多中国农村的土地划得零乱不堪的东西,在湘西还要在几十年后才能出现。“三三”创作的年代,中国正处于战乱、动荡、四分五裂,同时期的中国文学中农村的面貌大都是贫穷、灾荒,而“三三”中的湘西美丽,田园,诗化,平静。因此这两篇小说好象在讲发生在简单的地方,关于简单的人的简单的故事。虽然“白苍鹭”发生在美国的新英格兰,“三三”发生在中国的湘西,两个故事完全可以被读做寓言(parable)。
笔者认为,两篇小说建立起一系列的二元秩序,又都在文中消融和颠覆了它们,天平中无论哪端的霸权地位都被解构。以城市和乡村的二元秩序为例,城市虽然不是人类永久的精神家园,但它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虽然也有现代化的副作用,比如道德的败落。两位作者的历史视角不是往后的,他们并没有批判工业化在农村的入侵,对农村和自然绝非一味歌颂,原始和农村在文本中是与落后和愚昧相联的。这种对城市和农村的双重批判瓦解了传统的城乡二元秩序,以及该秩序中一方对另一方的霸权,这样看似矛盾的处理体现出两位作家作家试图化解原始与现代、自然与文明的二元对立的努力,帮助人类自己在多元化世界中重新定位。
裘威特出生的缅因州在历史上有发达的造船业、捕鱼业、木材业,裘威特父母亲家族都在革命前靠航海和造船业起家。1807年的禁运条例改变了人们的生活,1865年美国内战结束后,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重建到二十世纪初,美国经历了大规模的商业化,工业化,西进运动,边疆的丧失导致农村与城市的对立。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到城市里谋生,只剩下妇女和老人与土地相依为命。西尔维亚的外婆夭折了四个孩子,仅剩的一双儿女都在远离她的城市里生活---儿子丹远在加利福尼亚没有音讯,女儿(西尔维亚的母亲)在一个喧嚣的工业城市。昔日靠航海业辉煌的缅因小镇日渐萧条。伴随着农村没落,传统价值观和旧的社会秩序没落。
当时的经济是以牺牲自然资源,比如木材,为代价发展起来的。伐木者破坏了鹰、苍鹭这样的鸟类的生活环境。1890年左右,环境成为内战后的一个重要议题。1891年,哈里森(Harrison)总统签署了一项法令,把克罗拉多州的一百万英母的土地变成全国第一个林业保护区,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故事以苍鹭---自然的生灵---为中心。
西尔维亚与自然高度融合,名字本身意味着她和茂密森林的一体性,她是自然之子,森林中的精灵。她的名字Sylvia的意思是“居住在森林的人”(inhabiting woods),来源于拉丁词根silva ,这个词根表示“森林”(wood, forest)。八岁之前,西尔维亚一直生活在嘈杂拥挤的工业城市中。城市的喧嚣给幼年的西尔维亚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一到外婆在农场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家了。故事中英俊的捕鸟者允诺给西尔维亚10美元,西尔维亚与自然世界第一次险些被分离开来,但当她爬上老松树后,与自然又重新融为一体。
如果说西尔维亚是大自然的化身,那么追逐着白苍鹭而来到森林的年轻鸟类学家/猎人则代表了城市文明。他被科技文明和知识全副武装,携带着猎枪和子弹,以科学实验、制作标本为理由,收集鸟类标本,近几年,他一直想要捕猎两三种珍贵的禽鸟,白苍鹭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它在当时已经濒临灭绝。
虽然裘威特很早就在自己的作品中接触到城乡价值观念对立的问题、工业文明对纯朴的农村生活方式的侵蚀问题,但她也意识到工业化进程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她并不仅仅在讲保护自然,也没有谴责工业化对农村的入侵,乡村既非抵抗城市的进攻又非屈服于城市的进攻。当裘威特描述都市的时候,用的是审视、批判的眼光,但是在描述乡村的时候,用的是抒情的、但其实也是批判的眼光。这种双重的批判和解构精神瓦解了传统的城乡二元秩序,以及该秩序中一方对另一方的霸权。
在传统的西方意识形态中,白色象征纯洁干净,天真淳朴。陈煌书在“≤白苍鹭≥中白和黑的象征意义”一文中列举了作者多次使用白色一词来描写和修饰苍鹭,以及作者用黑色来暗示危险和挑战。的确,故事中苍鹭是白色,给人一种高雅、清白、无辜的联想。保护苍鹭即保护大自然,保护天真烂漫的时代,抵御机械文明的进攻。但是,笔者要指出的是,西尔维亚却在文中一直与灰色,而不是与白色相联。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正好是黑和白的中间(所有引文的下滑线和斜体都是笔者加的)。“She watched Sylvia’s pale face and shininggrayeyes with ever growing enthusiasm”;“Sylvia following, fascinated, a few steps behind, with hergrayeyes dark with excitement.”而且西尔维亚一直以半梦半醒(dreamy,sleepy)状态出现:“Little birds and beasts that seemed to be wide awake, and going about their world, or else saying good night to each other insleepytwitters. Sylvia herself feltsleepyas she walked along…”; “ ‘So Sylvia knows all about birds, does she?’ he claimed, as he looked round at the little girl who sat, very demure but increasinglysleepy, in the moonlight”。换句话说,西尔维亚一直是懵懂茫然,她最后做出英雄般的选择时也是如此。
同时她对城市生活有模糊的幻想,对捕鸟者存在着眷恋。捕鸟者离开后许多天,西尔维亚仍眷恋他的枪和口哨,她甚至忘记了他捕杀小鸟时血淋淋的场面,她还怀疑鸟儿是否是比猎人更好的伙伴。作者写到:
Many a night Sylvia heard the echo of his whistle haunting the pasture path as she
came home with the loitering cow.She forgot even her sorrow at the sharp report of his gun and the sight of thrushes and sparrows dropping silent to the ground, their songs hushed and their pretty feathers stained and wet with blood. Were the birds better friends than their hunter might have been, -- who can tell?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揭示出女性挣脱男权主义的樊笼实属不易,西尔维亚在这个乌托邦里,绝不能再拥有以前那颗纯真质朴的心,以这种想法再回到自然,让人怀疑西尔维亚是否还能跟自然结成开始的友好伙伴关系”(唐建南2010:63)。这个结尾也“反映了作家在两性关系及女性和自然关系的问题上较为复杂的情感态度和评价”(曾梅2011:398)。
此外,如果裘威特真地通过西尔维亚保护苍鹭的举动来颂扬反璞归真,自然在作品中应该要么是美丽丰硕(理想化地呈现,以烘托回归自然的主题);要么是破败贫穷(以激起读者拯救自然的决心)。比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描述了一个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地方;鲁迅的“故乡”就对比故乡以前的繁荣与如今的破败。但是,“白苍鹭”中的大自然平静简单,虽然不丰硕。读者可能会反对:西尔维亚和外婆过着非常拮据的生活,因为十美元的诱惑,外婆轻而易举地和捕鸟者站到了一边,要求西尔维亚讲出白苍鹭的秘密,这不正说明了农村的贫穷吗?但是,大自然在故事中是作为象征意义出现的,它被浓缩为一个单一纯粹的实体,自然物质的匮乏其实是对人物的考验和挑战。与边疆的丧失和农村人民生活方式的丧失相比,裘威特更关心是否由于物质的匮乏而导致道德的衰落,是否由于外部世界的摧残导致某些良好品性的毁灭。虽然西尔维亚选择了自然,但是很显然,这件事之后她的生活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平静,小说结尾鲜明地指出这一点。
如果说裘威特把缅因的森林描写得贫瘠,是因为她要探讨个人的命运与道德选择,那么沈从文把湘西描述得健康活力,是因为他要探讨民族的命运。值得一提的是, “由于东西方截然不同的地理环境,哲学理念,文化背景,价值取向,以及人生观,东方人与西方人所追求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迥然不同”(王相娟、郝起礼2009:376)。乡村在两个故事中的处理不尽相同。 虽然在“白苍鹭”中西尔维亚(作为女性)与自然融为一体,但自然受到男权霸权的威胁(捕鸟者的枪和小刀是象征),这与西方传统中人与自然是斗争、对抗的关系一脉相承,这种对抗彰显人的力量,肯定人的尊严。威廉.福克纳的中篇小说“熊”,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许多作品,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都是典型代表。相比之下,“三三”中的湘西更美丽,田园,诗化,平静,与中国的天人和谐一脉相承。而且,“三三”中的湘西比西尔维亚的森林富饶得多。村民们舒服地享受大自然赋予的食物,比如谷物,青菜,水果,鸡蛋,鱼。对于来她们家钓鱼的村民,母亲照例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
有删节,请支持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