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外潮的汹涌来冲击自己的创造力”
——曾朴的自传体小说《鲁男子》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马晓冬
内容提要:《孽海花》的作者曾朴虽然在文学史上以晚清小说家知名,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重登新文坛,创办真美善书店与《真美善》杂志,并通过自己的创作、翻译和出版活动参与到新文学建设之中。在真美善时期,曾朴自觉融会自身中西文学修养,创作了小说《鲁男子·恋》,与此同时,他还翻译了法国作家皮埃尔·路易的小说《肉与死》。在《鲁男子》的作品主题、言语方式和艺术手法上,曾朴既受到《肉与死》的启发,又进行了个性化的处理,从中可以看出曾朴创作与翻译活动的自觉对话。
关键词:作者,译者,曾朴,《鲁男子》,《肉与死》
对于《孽海花》的作者曾朴,文学史上一般以晚清小说家定位。其实,曾朴的文学活动既不止于创作,亦不止于晚清。在《孽海花》初版本印行的同一年,也即1905年,他翻译出版了法国小说《影之花》,从此开始了译介实践,先后翻译了大仲马、雨果、左拉、莫里哀、皮埃尔·路易等十几位法国著名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对雨果作品的持续译介,更使他成为雨果汉译史上不容忽视的译者。经过了近二十年宦海生涯后,他又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重登新文坛,创办真美善书店与《真美善》杂志,并通过自己的著译与出版活动参与新文学建设的活动,创作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鲁男子·恋》(1929年出版),这部小说不仅在当时就发行了三版,而且颇受批评家好评。[1]
对于这部小说,现代研究者并没有充分的关注,但无论对理解曾朴个人的创作转型,还是曾朴个人著译活动间的关系,《鲁男子》都不容忽视。本文将以这部作品为核心,结合曾朴的其他著译实践,特别是将《鲁男子》创作与曾朴同时期发表的翻译作品《肉与死》相对照,尝试对曾朴翻译与创作活动间的内在沟通做出描述,希望藉此更全面地认识曾朴的文学活动。
一、《鲁男子》 :自觉吸收域外文学的产物
1935年6月,曾朴在故乡常熟病逝,各界人士纷纷致文哀悼。著名的曲学家,曾朴的友人吴梅(1884-1939)题献了这样一首挽联:“平生事业鲁男子,半世风流孽海花”[2],挽联以曾朴一生最重要的两部作品嵌入,概括了曾朴的创作成就。如今,曾朴在大部分读者眼中只能以《孽海花》名世了,但在当年,他却在《鲁男子》中寄托了更为宏大的文学抱负。
1927年11月,曾朴与其子曾虚白创办的《真美善》杂志出版,《鲁男子》在创刊号上即开始连载。《鲁男子》的最初计划是以一部包含《恋》、《婚》、《乐》、《议》、《宦》、《战》六卷本的作品,写出曾朴自己一生的历史,并进而反映自身亲历亲见的时代。1929年,曾朴完成了第一部《恋》,由真美善书店出版,《婚》与《战》的某些章节也曾在《真美善》杂志发表,但由于健康原因,曾朴最终未能按计划完成这部六卷本的巨作。不过,仅以单行本《鲁男子·恋》而言,不仅受到批评家好评,在当时发行了三版,而且还吸引了后人的改编。1943年,罗明编剧将小说改编为四幕话剧,连载于《风雨谈》杂志(1943年第3-7期)。1948年,由徐进改编,陈鹏导演,芳华剧团还上演了越剧《鲁男子》。由此可见,《鲁男子》一书在当时获得了相当的成功。
经过了十几年大量阅读法国文学作品,且身处新文坛积极取法域外文学的整体氛围之中,曾朴在《鲁男子》的创作中自觉借鉴域外文学,做自己创造的源泉。他曾经对自己的外甥吴琴一言及这部小说的写作目标:“运用自己所吸收的西欧文化,融合我国固有的优美艺文,然后凭熟练的技巧和细腻的描写,写出一生的历史”。[3]如此看来,在《鲁男子》的创作中,作家有相当自觉的借鉴西方文化、会通中西的意识。曾虚白更具体地讲述过《鲁男子》的写作规划:“这是他研究法国文学到自己可以吸其精粹而创造自己结晶体的成熟表现。他计划学着法国几位文豪的作风,把几部小说各有独立组织却保持一个中枢线索联串而成一个系统文集的办法写他的《鲁男子》。”[4]虚白所说的几位法国文豪主要就是巴尔扎克和左拉,前者的《人间喜剧》和后者的《卢贡马卡尔家族》,采用相互独立但又有所联属的小说反映一个时代,都给予了曾朴创作灵感。
在总体构思之外,从已完成的部分来看,这部作品中还存在着对异国文学文化非常具体的借鉴和征引。从序幕开始,曾朴对法国语言和文学的掌握就作为作家征用的一种资源,显现在《鲁男子》创作中。在“序幕”一节,曾朴描述了鲁男子隐居的百珈岛上有七座神秘的树林——康丹林,斐利安林,杜栾林,孚吕柏悌安林,爱美林,伊团林,丹黎勃林,不同的树林会让进入其中的人,产生极端不同的情感反应。这些近似音译的树林名字究竟代表什么呢?在一封致读者的回信中,曾朴进行了解释:
“这个来历,一说明了,是狠浅薄的,就是暗藏着喜、怒、哀、乐、爱、恶、惧的七情,拿法文译音来代表的;今遵你的命,写在下面:“康丹Content,斐利安Furie,杜栾Douleur,孚吕伯悌安Volupté,爱美amour,伊团Hideur,丹黎勃Terible——这个字,该用丹峦Terreur,当时误写”[5]。
在整个真美善时期,曾朴的生活中对异国情调有一种特殊的迷恋,他选择法租界的房子居住,漫步在那些以法国作家和作曲家命名的租界道路上,想象自己进入了法国文化的世界。甚至在创作当中,这种心态也有所显露。曾朴不时在创作中引入西方文化典故,正像他运用那些中国文化典故一样。在《鲁男子》中,他笔下的比喻如“爱海里的哥伦布”, “正要仿安狄伯Oedipue冒险来解司飞痕Sphinx最神秘的哑谜”,“突然他吃惊似的仿佛触着玛尔斯Mars炽热的煅炉”[6]等等,也同样带上了异国色彩。而且,树林的音译名字、在中文译名后加注西文的处理方式,让我们看到的更像是一位译者的习惯和姿态。这样引用西方典故,可能是文学创作中较为表面化的借鉴,但正如在法租界寓所周围漫步的曾朴似乎亲身体验了异域空间一样,曾朴创作中的这类西方典故则可能给他带来超越文化界限的现代感。考虑到曾朴从未有机会身居异国,我们更能感受到他对法国文学的研读和翻译对其文化追求的深刻影响。
因此,要讨论域外文学对曾朴创作的影响,特别是其译者—作者双重身份间的对话,真美善时期曾朴的小说《鲁男子》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范例。
二、《鲁男子》与《肉与死》
要深入讨论《鲁男子》中的异国文学因素,除上文所言之外,不可不考虑在《鲁男子》创作同时的一部曾朴译作,这就是皮埃尔·路易(Pierre Louÿs,1870-1925,曾朴译为“边勒鲁意”)的作品《肉与死》(Aphrodite :les moeurs antiques)。[7]
这部曾朴与曾虚白合作译介的法国小说《肉与死》,是创办真美善书店和杂志期间曾朴最成功的译作[8]。虚白称此书是“父亲读得不忍释手的一本书”[9],足见曾朴对该作品的偏爱。据曾朴为《肉与死》一书所作的“后记”所言,此书翻译始于1927年6月,止于1928年3月[4]。1929年,《肉与死》与《鲁男子》同年出版,初版本发行平装本1-1500册,精装本1500-2000册,编号皮面本20册。在真美善出版的所有书籍中,只有曾朴创作的《鲁男子》和翻译的《肉与死》发行了编号本,此中亦可见出曾朴本人对这部译作的重视。
皮埃尔·路易是活跃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文坛的一位作家,他的诗集《碧莉娣之歌》(Les chansons de Bilitis,1894)、小说《肉与死》以及《女人和玩偶》(La femme et le patin,1898)都使他获得了相当的知名度。除《肉与死》外,曾朴亦曾节译过《碧莉娣之歌》之歌,发表于《真美善》杂志。《肉与死》情节并不复杂:故事主要涉及两位主人公——亚历山大埠最美的妓女葛丽雪和王后的情人、被无数女人爱慕的雕塑家但美脁。但美脁爱上了葛丽雪,为了得到爱情,他冒险满足了葛丽雪提出的要求,要送给她三样赠品:他偷盗了一个妓女珍爱的银镜;杀死了大祭师夫人,得到了她头上的细雕牙发梳;渎神地拿走了阿弗洛狄德神像上的珍珠项圈。当葛丽雪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要求,向但美脁示爱时,后者却称自己已在睡梦中占有了葛丽雪,舍不得因接受现实而破坏自己幸福的记忆。最终,因热爱但美脁,葛丽雪毅然服从了他的要求,穿戴起这三样赠品,现身在愤怒的万众前,并因而被处以死刑。在这一情节框架中,作者借助于古代的舞台,展示了他对去除禁忌的肉体的崇拜以及一种神秘、颓废的色情主义。
从此书的序言和后记中不难明看出,病夫父子把这“满纸是肉的香味”[10]的作品介绍到国内,是为了“把肉感来平凡化”[11],矫正当时文坛性文学泛滥的现象,另一方面,曾朴还特别颂扬了原作的艺术价值。
“你看吓,那里面活现着的变态性欲,卖淫杂交,狂乱,蛊惑,杀害,盗窃,仇恨,愚妄,哪一件不是人类最丑恶的事材!然而在他思想的园地里,细腻地,绮丽地,渐渐蜕化成了一朵珍奇璀璨的鲜花。我们只觉得拍浮在纸面上的只是不可言说的美。我们译这部丑恶美化的作品来证明我们艺术惟美的信仰,不使冒牌的真丑恶,侵袭了艺术之宫。”(第231页)
作为曾朴翻译和创作领域的重头著作,《肉与死》和《鲁男子》均是此时曾朴的心血之作,而两部作品近乎同时性的“写作”也使《鲁男子》在许多方面留下了《肉与死》的痕迹。
对于《鲁男子》的创作,《肉与死》的影响首先渗透在关于爱情的反思之中。皮埃尔·路易的《肉与死》是一部相当观念化的小说,作者借古代故事表述了他对肉体的赞颂,对爱恋的思考。虽然曾朴未见得全部赞同作者的这些思考,但作为译者,他对作品的细致读解却必然使这些思考进入他的视野,并成为一种契机,激发了他在创作中对爱情的沉思。
《肉与死》中对肉体爱的张扬和对“肉乐”与“热情”的讨论促发了曾朴的相关思考,《鲁男子》的“灵与肉”一章专门表现两个人物朱小雄与鲁男子对“肉体爱”与“精神爱”的讨论,而小雄对“精神恋爱是高尚,肉体恋爱是卑污”(第48页)这样的“假道学”观点的批判,也令人联想到皮埃尔·路易对自己作品所的解说:“爱及其一切结果,对希腊人来说都是最高尚、并富于伟大的情感。他们们从来没有将其与基督教义强加于我们的猥亵、下流的念头联系在一起。”[12]此外,《肉与死》中所表达的梦幻中的快乐更高于现实的占有;恋爱从“欲求所没有的”开始,从“占有所欲求的”完结;爱恋“在最悲愁的境地里”成就等等这些观点,在《鲁男子》中都有所折射:如鲁男子厌倦了“寻求现实上肉体的快乐”,“转到想象上去追求肉乐的影子”(第132页),小雄和云凤一度在获得了他们所想望的快乐后感到厌烦,鲁男子最后的彻悟“死才是恋的永生,离或是恋的维系,婚简直是恋的没落”(第265页)等等,都不仅有与皮埃尔·路易的作品相应合之处,也受到当时曾朴所阅读外国文学的影响。
在1928年八月廿九日的日记中,曾朴抄录了一段俄国少女Bashkirtseff的日记(Journal de Marie Bashkirtseff,该书为旅居法国的俄国女艺术家的日记,为法文版):
D’ailleurs, je ne comprends pas comment un homme et une femme, tant qu’ils ne sont pas mariés, peuvent s’aimer toujours et tâchent de se plaire sans cess, puis se négligent après le mariage.(此外,我不明白何以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没结婚的时候总能互相爱慕,努力让使对方愉悦,却在结婚之后完全不关心对方了。)
随后,他感叹道“这真是说尽了男女恋爱的真相!”[13],我们看到这些对域外文学的阅读和感悟,都融入了前文所谈到鲁男子对“婚是恋的没落”的体验和之中,冲击了小说家曾朴的创造力。
而且,《肉与死》中对女子的爱情和占有欲的分析,也在《鲁男子》的创作中激起了回响。
当《肉与死》中的但美脁,通过偷盗和杀人取得了葛丽雪所要的三件东西后,他在梦中见到了葛丽雪,得到了无上的满足,因此当现实中的葛丽雪愿意献身时,他反而拒绝了,对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冷淡甚至厌恶。面对葛丽雪对此产生的迷惑,他揭示出她内心深处试图奴役男子的野心:
“你利用我骤发的热情,在那热狂的一刹那间,叫我去做那三件事情,这或许要破碎我的生活,在我一生记忆中将永远留下这三重耻垢,在那时你曾为我不安吗?”
“好。你已经满足了。你已经抓住了我。虽不多忽儿,可是在你所要求的奴役中总给你抓住了。我直忍耐到今天,该让我来解放自己了吧!”
“你们所希求的,并不是爱人,也不是被爱,只想把个男子缚在你们的脚踝上,降伏他,叫他低着头让你们把鞋子踏在上面。”(第167页)
1928年7月,《恋》的第11章在《真美善》上发表出来,其中的鲁男子发表自己对爱情不同阶段的体验和反复参悟时,也谈到恋人的占有欲:
“情欲和恋爱,原是整个生活的两面,它们根本的区别,就是前一个是纯粹自私自利的,后一个是自他并利,有时或者他重于自。我弄明白了这一点,我忽然对着宛妹这回对付我的态度,是不是真恋爱,倒生了疑问了。只为觉得她冷淡我,隔绝我,完全为她自己,并没与丝毫顾到我;完全为了占有欲的反动,享用的不满足;完全为了一向认为已占有了独自享用的我,被攘夺而被分割了,不自觉泄露了一种强烈而蛮横的反抗。这不是显然自私自利的情欲吗?恋爱在哪里呢?若然她是恋爱我的,她就应当替我设想,她疑怀的事,有没有慎细考查的必要;不考查,就给我这无情的闷棍,我情感上能不能禁受?不要说本是莫须有的冤狱,就算情真罪当,她深知我为了她久受着肉体上的痛苦,是否有可原谅或可补救的地方,何忍一切不顾的就撒手抛撇呢?”(第129页)
曾朴的鲁男子在分析女子心理时更加明晰和细致,没有保留路易作品中男主人公感到自尊受挫后那种明显的怨恨态度,更多地表达出一种悲凉的情调。但是上文对女子情爱心理的分析,却明显打上了《肉与死》的印记,甚至指责女子不顾恋人情感与尊严的反问句,都与路易的作品如出一辙。
除了上述对爱的思考外,曾朴的作品在其他方面也显示了他翻译经历的影响。最让人注目的可能是人物的言语方式。在中国传统小说中,人物对话大都简练传神,由于作品多以叙事为主,人物之间很少大段对白来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或情感,这一特点只要看看《孽海花》这部小说就可明了。曾朴的早期翻译戏剧时常常难以传达原作的长篇抒情对白,其实就深刻地反映出中西叙事作品中人物言语方式的差别[14]。以长篇话语表达情感或观念的言语方式,虽然并不符合中国传统文学程式,但在法国文学中极为常见。曾朴所熟悉的法国作家雨果,其小说和戏剧作品就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这样的话语方式。曾氏父子翻译的《肉与死》也同样如此:其中的人物雄辩滔滔地表达思想、欲望、爱和赞美,路易在书中甚至让希腊哲学家和妓女讨论、辩驳以阐明爱恋的种种神秘,这些人物对话不仅充满诗意和哲思,修辞上也经过了精心的修饰。
在曾朴早期翻译的雨果戏剧中,旧有文学程式强大的惯性与白话文本身的不成熟,令曾朴未能充分传达雨果戏剧中人物对话的风格。而在《鲁男子》一书中,曾朴却通过自己的创作,借鉴了法国文学人物的表达风格,通过两对青年男女之口的表达了对爱情的反思。他们中的一对——朱小雄和汤云凤为保全爱情反对家族的压迫愤而自杀,另一对,也就是鲁男子和表妹齐宛中也由于种种原因并未终成眷属。对于这些本可以精心设计紧张情节的故事,曾朴并没有着力于渲染戏剧冲突和激动人心的情节,而是重点呈现人物的恋爱观和情感波澜,甚至连许多对人物命运相当重要的情节因素,作者也一带而过。但是,他却毫不吝惜笔墨,让人物于言谈之中淋漓尽致地表白他们的思想与情感。这使他笔下的人物,特别是鲁男子、朱小雄和汤云凤在言语风格上显得大胆而雄辩。比如汤云凤在感觉到她和小雄的爱已经融入了厌倦后对恋人表白:
“我想,我俩在开始满足心愿的一两个月里,真是快乐得上天入地,只恨世界小容不了我俩欢心的腾跃,吻的津吐是甜的,拥抱的热是陶醉的,肌肉磨熨是酥麻的,汗液的胶粘是芳香的。可是,今天吻着,拥抱着,磨熨着,胶粘着,明天还是这一套,后天一般,永远似工厂里的机器,一举,一动,似有引擎牵动着,一丝没有变动的意义,渐渐觉得甜的津发淡了,抱的热焦躁了,肉的磨熨木钝了,汗的芳香酵酸了。那么现在觉到什么呢?只有厌倦!我才悟到快乐的颠顶,高高供着的,没有宝贝,只有一个厌倦!……”(第150页)
上述引文中表现出来的强烈情感以及修辞方式(比喻和排比句式)都让我们联想到皮埃尔·路易诗意的文字和雨果戏剧中的大段对白;而曾朴在小说中通过人物间的交流与论辩来表达爱情观的方式,也带有他曾经翻译过的雨果作品《九十三年》中人物思想论辩的风格[15]。
从曾朴笔下的这些人物对白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法国作品中那种反思、雄辩的语言风格的渗透,感受到曾朴在创作中吸收异国文学风格的努力。这样的处理,优点是使人物的思想情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也使作家能更直接地表达他个体的人生体验。但与此同时,过分修饰和雄辩的风格,给人物言语染上很强的书面色彩,破坏了人物的真实感。如果说法国文学中的类似处理在某种程度上是法国文化传统中好思辨和注重言谈艺术的反映,那么上文所引云凤的表白,与其说表达了十九世纪末宗法制压迫下一个少女的感悟,不如说是在表达作家曾朴的爱情观。曾朴对异国文学这种言谈方式的吸收,让我们感觉到一种长期的翻译实践,使得法国文化的因素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曾朴的写作之中。
在言语风格外,某些具体的场景的设计也可能受到了《肉与死》的启发。《恋》当中有一段描写少女汤云凤在镜子中注视自己身体的场景,被梁实秋评为最大胆而精彩的描写[16]:
“再看自己那躺在床上的影子,一挽乌金般的长发,抛散着蜿蜒在枕畔;圆满的脸蛋儿,恰似中秋天心的月亮,渲染了一层红晕;眼皮略暴,两个瞳神,是世界奇珍的两颗黑钻石;当微笑时,利刃新破伤痕的两瓣嘴唇,唇角边旋起一对小窝,只等储着爱神的口蜜;看到项脖下面,筑玉的双肩,垂着两条肥滑的雪鳗,游泳在活水里;酥胸袒露,在水红鲛绡兜肚的雾穀里,掩映着双双含苞的睡莲,印出淡紫的花蒂;这还是去年初夏,无意中在平坦的玉田里,新发现的奇葩,在发现时,全身感受着不可知的颤动,渐渐地绽露了,渐渐地成长了,到如今仿佛已结成了核心。她此时自己越看越爱,不自觉地动了把玩欣赏的意思,倏的把兜肚解开,撩在一边,两眼恣意的赏鉴,一手尽量的抚摩。忽觉得心腔里一股热浪,突进了毛孔,沁出微微香泉,顿时烦躁起来。嘴里低呼道:
‘好热!好热!’”(第68页)
我们再看《肉与死》中的一段文字:
“她把镜子靠近身体的各部分一处处的接触。她审察肌肤的白,用长久的抚摩来试它的柔软,紧抱来试它的温暖。她又证明她双乳的圆满,腹的坚致,肉的细密。她来估量她的发,见她的光彩。她试她眼的魔力,嘴的表情,呼吸的热,从腋窝直到肘弯,她徐徐地拖着一个长的口亲,在她赤裸的臂边。
一种非常的情绪,经她自己的嘴唇接触,顿时惹起了惊诧和骄傲,确定和急迫。……”(第55页)
在曾朴的作品中,虽然具体描写和路易有所差别,但是场景的设计,少女在镜中欣赏自己的美,抚摩自己的肉体并由此产生模糊的欲望——却和皮埃尔·路易的作品极其相似。值得注意的是,在曾朴对《肉与死》一书的批评中,特别谈到了原作中的这一段描写,正说明这是译者对原作的会心之处。
当然,指出这些相似并非贬低曾朴的个性化创作。“把外潮的汹涌,来冲击自己的创造力,不愿沉没在潮流里,自取灭顶之祸”[17],正是曾朴本人的主张。事实上,作家与作家的遇合往往需要特殊的际遇。对曾朴来说,当他试图总结自己的人生,并从刻骨铭心的初恋开始记录自己的历史时,皮埃尔·路易这部充满着对肉欲、爱恋、激情等问题沉思的作品,在主题上正契合了曾朴的需要。若我们把翻译看作是与原作者及其作品的对话,这种对话肯定会在相当程度上激发曾朴本人对相关问题的反思。当译者曾朴再就类似主题开始自己的创作时,这些反思也会自然而然地进入他本人的作品。不过,曾朴接受了域外作品的启发后,却进行了自己个性化的经营。皮埃尔·路易营造了一个遥远的古代世界来表述和承担自己的情爱和艺术观念,有强烈的虚幻感,很典型地体现了唯美派作品远离现实、一心创造艺术世界的作风。曾朴则通过追溯自己的切身经历,来表达他对爱情的认识和体验。特别是当曾朴通过对自己恋爱经历的表现,忠实地传达他那一代人所经历的情感波折时,他的作品既呈现出人类某些共通的爱情体验,也记录了宗法制度下青年面对爱情时的独特选择与心理感受。换言之,曾朴仍然试图通过对自身生命和情感的表达来探索人生的真境。
另一方面,皮埃尔·路易带着一种对现代道德的反叛所描摹的色情之爱,曾朴则很难完全认同。在路易的作品中,与肉体爱的赞美同时表达出来的是人类激情的不可信任与恐怖。他让雕塑家但美脁说出:“奴役!奴役!这才是激情真正的名字!”(L’Esclavage! L’Esclavage! voilà le vrai nom de la passion.)[18];而《鲁男子·恋》中的主人公——这一曾朴自传形象终究还是认可精神爱较之肉体爱的高尚。路易作品中细致地描绘了古代亚历山大城的种种放荡、狂乱,他把这一切当作“没有污迹、没有耻辱、没有罪”的性感来表现,目的在于表达对未受任何束缚的人类肉体的赞赏和崇拜之情[19]。但在曾朴看来这种种放荡和狂乱却是“色情狂”和“淫污”,曾朴用尼采“梦”和“醉”的精神来解释皮埃尔笔下的世界,认为作者将“最丑恶的事材”转化成了艺术美。原作者对肉体爱的描绘被视为“丑恶的事材”,其间的价值判断显而易见[20]。曾朴接受了原作艺术表现的高超和对爱情的某些形而上的思考,但原作对肉体爱的纯然赞扬,他则在个人的创作中加以拒绝。
或许,我们更应该把《鲁男子》对法国文学的吸收视为一种对话,既是作者跟他所译介的法国作家的对话,也是译者曾朴和作者曾朴的对话。实际上,翻译作为一种最专注的阅读,在不断地呼唤着从事这一实践的译者积极地与域外文学对话,从而也潜在地改变着作为创作者的曾朴。正是在作者和译者进行对话的意义上,曾朴个人的创造与译介活动间的沟通,成为“把外潮的汹涌来冲击自己的创造力”的生动解说。
参考文献:
[1]吴琴一:如是我闻“鲁男子”[A].江苏常熟县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文史资料辑存 :第5辑[Z].内部发行,1982.
[2]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卷[Z].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
[3]曾朴 :鲁男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比埃尔·路易著,曾孟朴、曾虚白译 :肉与死[M].长沙:岳麓书社,1994.
[5]Pierre Louÿs :Aphorodite,moeurs antiques[M]. Paris :Gallimard,1992.
[6]梁实秋 :鲁男子·恋[A].新月 :第2卷第8期[J],1929年10月.
[7]病夫 :编者的一点小意见[A].真美善 : 1卷1号[J].,1927年11月.
[1]梁实秋(《评〈鲁男子——恋〉》,《新月》第2卷第8号,1929年10月),邵洵美(“《鲁男子》书评”《金屋》月刊1930年9、10期合刊)等人都曾撰文对这部作品给与肯定。
[2]引自《曾公孟朴讣告》,原本未署出版年,应为曾朴去世之年即1935年印行。
[3]吴琴一,《如是我闻“鲁男子”》,江苏常熟县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文史资料辑存 》,第5辑.内部发行,1982,第70页。
[4]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第89页。
[5]引自病夫(曾朴),《编者一个忠实的答复》,《真美善 》1卷4号,1927年12月。上述曾朴指出的法文词汇有些用名词,有些用形容词,还有些并不完全确切。如Content的名词应是contentement,恨的意义应用haine一词。
[6]曾朴 ,《鲁男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第125页,170页。《鲁男子·恋》最初连载于《真美善》杂志1927-1929年间,后由真美善书店出版单行本(1929),本文参考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印本,下引此书不再注明出处,只于文中标明页码。
[7]如从原文直译书名,这部小说应被译为《阿弗洛狄德 :古代风俗》,曾朴译作《肉与死》。
[8]此书曾朴本来打算独自翻译,但因时间紧张,选择与虚白合译。真美善时期曾朴共出版了8本译作,只有此书发行了再版本。
[9]曾虚白,《曾虚白自传》(上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第91页。
[10]见《肉与死》出版广告,刊于《真美善》5卷1号,1929年11月。
[11]比埃尔·路易著,曾孟朴、曾虚白译 ,《肉与死》,长沙:岳麓书社,1994,第232页。下引此书直接于文中标明页码。
[12]Pierre Louÿs, Preface,Aphorodite, moeurs antiques, Paris: Gallimard, 1992, p.35.
[13]引自曾朴日记《回想录》,《回想录》为曾朴未出版之日记,见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善本及手稿部所藏曾朴日记手稿。引文中译文为笔者提供。
[14]新文化运动前,曾朴曾翻译过雨果的剧作《银瓶怨》(Angelo, tyran de Padoue,连载于1914年《小说时报》4-5期)和《枭欲》(Lucrèce Borgia,有正书局,1916)。
[15]曾朴译雨果小说《九十三年》(Quatrevingt-treize)1912年连载于《时报》,1913年由有正书局出版单行本。
[16]梁实秋 ,《鲁男子·恋》,《新月 》,第2卷第8期,1929年10月。
[17]病夫 ,《编者的一点小意见》,《真美善 》,1卷1号,1927年11月
[18]Pierre Louÿs ,Aphorodite,moeurs antiques, Paris :Gallimard,1992, p.232.
[19]Pierre Louÿs ,Aphorodite,moeurs antiques, Paris :Gallimard,1992, pp.39-40.
[20]参阅“《肉与死》后记”及“《肉与死》序——复刘舞心女士书”。